在阿穆尔城西方的凯奥斯荒原中,走著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女。她披著一件灰色带兜帽的斗篷,左手提著一只竹编的小笼子,笼子里是一只紫色的小仓鼠,右手却拎著一只皮囊,黑色的液体不住的从皮囊里渗出来,不住的向地面滴落,在干裂的土壤上留下一条黑得耀眼的轨迹,自上空看,像沙漠里爬过一条”虫奎”蛇。
这一片荒原,是芬顿中部出名的魔兽出没之地。膜拜于混沌之神的各种怪物,小到地精、狼怪、魔蝠,大到食人魔、双足飞龙、邪眼等,自千年前便群聚栖息于此。芬顿王国虽几次纠集军队进入荒原剿灭魔兽,却始终无法将魔兽根除,终于放弃了尝试,只在阿穆尔城西修建城墙哨所,防止魔兽潜入城中袭击人类,荒原里的则任他去了。
此地魔物横行,只有最有经验的魔兽猎人才敢来到这片荒原。然而,即使是他们,一到凯奥斯,也从猎人的角色变成被狩猎的对象,十之八九都难逃厄运。但是,为了那些最珍贵、最稀有的魔法材料,仍有人愿意以九倍的风险,来搏取十分之一的好运。谁让那些魔法材质,只能提取自最强大的一些魔兽身上呢?
这少女既出现在危机四伏的凯奥斯荒原,当然不是等闲之辈。事实上,她不是人类,她有一半吸血鬼血统,是一个半魔少女。在芬顿人眼中,像她这样的半魔族比寻常魔物更加可憎,因为她有著与人类几乎完全相同的外表。如果被人知道了她的秘密,只怕会有一支骑士团越过阿穆尔城墙,赶来将她诛杀在此吧!
但此时,少女却正向阿穆尔城墙方向前进。春天明媚的阳光照在少女身上,晒得斗篷暖烘烘的,可是她却冷得发抖。她总想掀开兜帽,让阳光直射在脸颊,感受它的温暖,可是她不能。那样做的话,她的皮肤会立刻鼓起细小的血泡。
她感到脆弱,脆弱得想要哭泣。她还清晰的记得,在她年幼的时候是如何喜爱阳光,只要太阳还没落,她就在城堡外的草地上疯跑。但只要她在外面玩耍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,就会被强行抱回城堡,有时是仆人,更早的时候是她的哥哥。父亲每次都板著脸告诉她,皮肤要是晒得黑了,给别的贵族看到了,会丢达安特家的脸。
──那当然是谎言。
笼子里的仓鼠活跃的跳来跳去,一刻也不安分。如果靠近一些,便能听到那仓鼠正在以人类的语言同少女交谈。
“小姐你觉得冷吗?”仓鼠问道,它的语气冷冰冰的,以促狭居多,没有一丝关怀的味道。
“不。”
“可是你的腿在发抖。”
“我累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打开你的兜帽,晒晒太阳呢?我记得你最喜欢阳光。”
“我又不冷!”少女的嗓音带上了几分恼怒,“你不能闭上嘴吗?”
“你在死亡,小姐。”仓鼠道:“从家里带来的魔药已经吃完了吧?我早就告诉过你,把用量减小会不起作用,你还是那样分五次喝……”
“我已经弄到了邪眼之血。”少女抖了抖手里的皮囊,她的手已经冻僵了,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要做准备,“我手里有配方,只要买到其他原料,就能配制出新的魔药来。”
“那只是一只邪眼幼生,血内的魔力原不足,只能造出极少的魔药,你不会一次就配制成功的。假使你找到了正确的方法,却耗掉了所有的邪眼之血,你怎么办呢?再来杀邪眼吗?还要在三十尺距离外投掷匕首吗?你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。况且,邪眼是一种记仇的魔物,你杀死了它们中的一只,其他的会永远记得你,找你复仇。如果是邪眼王那种级别的怪物,你不可能对付得了。”
“复仇?那样更好,我能得到更多的邪眼之血。”
仓鼠叹了口气,语调变得委婉了许多,“小姐,希望你像你说的一样自信。你实在需要信念的支撑,才能继续向前走,直到你自己选择的,绝望的命运降临。”
少女不回答它,沉默的向前走。她恼恨它为何这样多嘴,在她这样疲惫的时候消耗她的精力。但她心里也明白,如果没有仓鼠陪她聊天,她可能早已支持不下去了,被疲劳、寒冷还有绝望所击倒,变成凯奥斯荒原的又一堆骸骨。
她微微仰起头,从兜帽的下沿向天上望,一只难看的秃鹫在头顶盘旋。
它在等我倒下去,变成一堆腐肉。但是,它能消化我的肉吗?吃了吸血鬼的肉,说不定会中毒而死。
她自嘲的笑了,嘴角弯曲的时候,一滴眼泪不小心从眼眶里滚落下来。她惊诧莫名,瞪著眼睛看泪珠坠落,掉进砂土的罅隙。为何会有眼泪呢?她明明没有哭,像她那样坚强的女孩子是不哭的。那么,一定是因为寒冷。
寒冷,是啊!就是那个让她绝望。
她的血液会一天比一天冷,直至冻成冰陀。又或者,她在那之前下定决心,吸食一个人类的血液,成为完全的吸血鬼,就如她父亲所希望的那样。
少女奋力的掀开兜帽,仰起头,浅银色的发丝在轻柔的风中飘舞。她看到蔚蓝的天空,朵朵白云,太阳像黄色的葵花一样美丽。她看不到她的瞳孔已变做紫红色,像刺客所用的针状匕首。
那阳光,美得让她的心刺痛,绚烂得让她的眼睛滴出红色的泪珠。
少女悄悄擦去了脸上的泪痕,问小仓鼠:“苍紫,怎么不说话了?”
“你知道我要说什么。回家吧,小姐,伯爵大人不会责怪你……”
“不!”
少女恼怒的颠了一下笼子,重新戴上兜帽,朝阿穆尔城的方向继续前进。她要在那座城里把魔药配制完成,支撑她走完最后的旅途。她计划到北方的首都圣心城去,到那里寻找能够──且愿意帮助她的牧师,试著摆脱变成吸血鬼的命运。
她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有多低。每个牧师都乐于烧死像她这样的半吸血鬼,以提升自己在教会中的声誉。相反,却没有任何一次,把半魔族成功变成普通人类的记载。但她仍决心把最后这段路走完──以她自己所选择的方式。
少女在夜间越过阿穆尔的哨所,潜入城市。阿穆尔是芬顿中部的一座大城,城中有许多异族往来。在那里,她浅银色的头发和紫红色的双眸并不会引起太多瞩目。
她在城市边缘远离国道的一家小旅店租了房间,买齐了配制魔药所需的原料,开始配制性命攸关的药水。正如仓鼠所说的,第一次她失败了,不得不费力将邪眼之血从废药中提取出来,仍失去了一半的邪眼之血。她小心起来,开始减小珍贵原料的用量,直到研究出合理的配制方法,再将原料全部投入进去。最终,她配制出一小瓶药水,节省的用,足够她支撑一个月。
然而,她却不能就此离开阿穆尔,向圣心城进发。她已花光了身上的积蓄,不得不想办法赚些路费了。
她是一个大小姐,由于血统的天赋,有不错的魔法水平,还有著寻常人类无法企及的爆发力与速度,除此就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了。为了赚钱,少女不得不冒险到阿穆尔的雇佣兵行会去领取任务。
因为毗邻凯奥斯荒原的缘故,阿穆尔城雇佣兵行会常年有商人以不错的价钱悬赏魔兽器官,此地的雇佣兵行会远比芬顿其他城市热闹。少女打算做一点最普通的任务,如狼怪的毛皮、魔蝠的牙齿之类,这样既不引起注意,也足够补充路费了。
少女向雇佣兵行会的老板,一位大胡子、身材魁梧的老魔法师出示了她的魔法等级证明,但那老魔法师却拒绝分派给她任务。
“我的资格有什么问题吗?”少女问道。
老魔法师半眯著眼睛看著少女,“资格没有问题。但是,凯奥斯荒原有各种魔兽出没,随时可能遇到强大的魔物。为了冒险者的安危著想,我们行会禁止单一魔法师或纯魔法师队伍领取任务。”
“就是说?”少女以挑衅的目光瞪著老魔法师。
“你必须带至少一位非魔法师职业的同伴前来。我奉劝你,不要想一个人猎取魔兽器官,在黑市上卖掉,那只会让你损失更多──罚款。”
少女愣在那里,一时有点不知所措。她在这城市举目无亲,唯一能说话的对象只有她的仓鼠,到哪里才能找到同伴呢?
就在这时,一个青年靠过来对雇佣兵行会的老板说:“我愿意做这位女士的同伴。我是一名战士,这是我的考核证明。”
少女打量著青年。他身穿著一尘不染的银链甲,腰间跨著装饰华贵的长剑,一看就是个“漂亮人物”。但不知为何,他的脸上却胡乱抹著烟灰,看不清本来面貌。他在对她微笑的时候,牙齿白亮得刺眼。
“你接受吗?”行会老板问少女,“以你们的水平,可以接收表单下栏的所有任务。”
“我接受。”
少女于是和青年组成了一支冒险小队,开赴城西荒原。旅途中,青年告诉她,自己叫卡里尼,是一位修炼中的见习骑士。
“我的水平相当不错哦!”卡里尼微笑道:“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?我的女魔法师?”
她看出他笑容里有讨好的意味,感到不高兴,皱了皱眉头,回答说:“叫我阳光吧!在猎取魔兽的时候,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阳光!”卡里尼立刻显露出狂喜的表情,称赞道:“我从来也没想到,会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!但是,你知道那有多适合你吗,我的小姐。你那双美丽的眼睛,使我想起秋天的夕阳……”
少女冷漠的挥手,制止他再说下去,“那不是我的真名,我从没想到过会有人像你一样愚蠢。”
她又补充一句:“任务的赏金我要拿七成──我不用你做任何事。”
“当然、当然,我很乐意将全部收入给你。能帮助你这样一位美丽纯洁的小姐,是任何一位骑士在芬顿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。何况我已经得到了我该得的报酬,历练。你能同意让我与你同行,已经是我不该得到的恩赏了……”卡里尼喋喋不休的说道。
少女不耐烦的甩开卡里尼,独自向前走。
少女心想: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傻瓜一块?他的殷勤,简直叫人恶心!如果他知道他在和一个半吸血鬼,一个怪物同行,他还会这样兴高采烈吗?
她开始幻想卡里尼知道那个惊人的秘密后,会是怎样一副嘴脸。想著想著,她唇边不自觉的多了一抹微笑。但这时有一个冷漠的声音传进她脑海里,是她的仓鼠,在用精神感应的技巧与她交谈。
“你跟这个傻瓜在一块,只是因为他把你当作人类,我的小姐。可是,你把自己当成人类吗?”
少女愤怒得不想回答。
第二天,这支小冒险队伍进入了危机四伏的荒原。
出乎意料,卡里尼的战斗技巧比少女想像中好得多,甚至比他自己吹嘘的还要好一点点。他能够独力对付两三只狼怪或一只食人魔,大多数时候,少女只要偶尔施展几个初等魔法,打断魔兽的攻击就可以了,这而也只是减轻卡里尼的负担。
少女开始庆幸自己捡到了不错的打手,但每当卡里尼向她献殷勤时,她还是冷言冷语的对待他。
他们白天向荒原深处前进,尽量猎取更多魔兽。
卡里尼把值钱的魔兽器官都装进一只袋子,扛在肩上。魔兽肮脏的血液从袋子中渗出来,不出一天,就把卡里尼漂亮的铠甲弄得脏兮兮的,还发出古怪的臭味。少女以此为借口,远远落在卡里尼后面,而卡里尼只是苦笑,并没有怨言。
到了晚上,卡里尼就脱掉他的铠甲,点起篝火。他把一些可食用的魔兽的肉烤熟,给少女吃。起初少女不肯动这些烤肉,她吃她自己带来的干粮,但看到卡里尼吃得很开心的样子,忍不住偷偷尝了一点。但是,天啊,可真好吃!
卡里尼并不嘲笑她,反而把最好的烤肉递给她。他是一位有经验的野营者,说不定,他的经历远比他那张年轻的面孔来得丰富。
事实上,少女自己并没有太多人生经历。十七年来,她一直在父亲与哥哥的照料下生活,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城堡。
篝火的红光照亮了卡里尼微笑的侧脸。少女终于肯承认,在很多时候,这个卡里尼还是可以依靠的。
少女在卡里尼不注意的时候,偷偷喝一点魔药。她不能喝得太多,甚至连喝得“足够”都不敢。阿穆尔离圣心城还有好远,而到了那里,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找到牧师,一个月时间怎么也不够用啊!
午夜降临,荒原上的风呜呜的吹著。火焰低落下去,随时要变成暗红的灰烬。少女感到越来越寒冷,越来越绝望。这时,她第一次听到卡里尼的琴声。那青年随身带著一把土制的小提琴,在无星也无月的苍穹下,悠然自得的拉琴。
卡里尼轻声唱道:那梦幻般轻盈的舞步,恍如爱的低语,那明亮的笑颜自负而又纯真,像每一朵曾经怒放的秋风菊,把心情系在鸽哨的尾巴,飞跃紫色的大海,美丽的女孩啊,从你手心中吹走的,是未被察觉的爱意……
每次听到“鸽哨的尾巴”这里,少女就忍不住睡著了。她在梦里不停的感叹,卡里尼单调而缺乏技巧的演奏,比她城堡里那些音乐家的水准差了不知多远。而他的歌声也傻得吓人,简直跟讲话一样。
在梦里的唠叨与抱怨中,少女忘记了身在何处,要赶往何方,也忘记了等在命运尽头的绝望。甚而,还忘记了原本不可能忽略的,寒冷。
到了第五天,他们走到了凯奥斯荒原的丘陵地带。地面上的土壤渐少,岩石和沙砾多了起来。
少女远远望见了一座黑色的矮山。她还记得,那矮山背面有许多个山洞,那是通往凯奥斯地下世界的入口。
一个多星期以前,就是在那山底的地洞之中,她以伏击的方式杀死了一只邪眼幼生。那怪物临死前发出可怕的嚎叫,黑色的血高高喷起,溅在岩洞洞顶。那是比诅咒更切实可怕的东西,它在呼唤它的同类,为它复仇。
少女沉溺在有魔力的回忆中,向前伸出手,仿佛眼前又是那一片终生难以忘怀的黑暗与恐怖。朦胧中,远处的矮山浮起一层黑色的雾,雾气在空中翻卷,凝成一只巨大的眼球,默默的注视著她。
她害怕的想道:它找到我了!必须要逃走。
但是她一步也动不了,恐惧是一种魔法。她被困锁在这里了,只能等夜色降临,那些比吸血鬼更害怕阳光的生物会来到这里,吸食她的生命与残渣,完成它们的复仇。
“阳光小姐?你怎么了?你的脸色很不好!”卡里尼摇晃著少女的肩膀说。
慢慢的,少女从恐惧中恢复过来,“卡里尼,我们不能再向前走了。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,离开凯奥斯荒原,即刻就动身!”
卡里尼听了少女的话,却一下子愣在那里。过了片刻,他跪在地上,手擎天空,激动泪流的说道:“我的主啊!您听到我的祈祷了吗?阳光小姐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!”
少女冷哼了一声,骂道:“傻瓜!”但不知为何,心里却涌起丝丝的温暖。
卡里尼和少女回到阿穆尔城,到雇佣兵行会交付任务。
赚得的钱比预计多了不少,少女不客气的拿走了八成。粗粗计算了一下,这些钱足够她乘马车到圣心城往返的。少女高兴极了,苍白的脸颊甚至泛起一点血色。她忽然记起,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赚到钱。
卡里尼用手掂量著自己的一份银币,“本来我不想要这些钱的……”
“那都拿来给我!”
少女不客气的伸手去抢,但是卡里尼警觉的把钱袋举高,让她够不著。
“不,阳光小姐,这些钱我有很好的想法。我们好不容易从荒原回来,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历险,怎能不庆祝一下呢?”卡里尼微笑道。
卡里尼让少女先回去,要她在旅店好好等著自己。少女表示,她对卡里尼神神秘秘的做派很不满意,同时也对他的计划不感兴趣。尽管如此,能第一时间回旅店洗个澡,换上干净的衣衫,她还是相当愿意的。
当她刚刚做完这些事,一辆黑色、轮子上带纹章的豪华马车已经等在她旅店门口。
衣著整齐、面容刻板的马车夫邀请少女上车,还告诉她是“卡里尼少爷”的邀请。少女于是上了车,掀开轿帘,走马观花的欣赏阿穆尔的街景。
来到这座城市,还从未有心情好好看看它呢!少女欣慰的想著。
阿穆尔的春天已经来了。在她躲在房间里配制药水,在他们一起在荒原上跋涉的日子里,太阳一天比一天更暖和,树梢上亮眼的绿色说明了这一切。可是少女却早已感觉不到,她只能看著别人的笑容,想像他们的所感。
少女忽然发现,自己纤细的手指正在流血,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擦破了皮肤,她用手帕胡乱的把手指包好。车子偶一颠簸,轿帘掉下来,车厢里变得昏暗。下午的阳光晒在黑色的马车上,暖暖的,但少女不知道,因此在她心中,阳光一下子被隔绝开了,她又一个人孤独的掉进黑暗里。
她用嘴唇含著受伤的手指。她明白,疼痛的知觉也渐渐离开她了。她越来越接近死亡,或者,接近另一种她不熟悉,也因之不会喜欢的生存方式。
“我必须要走,”少女自言自语道:“要赶快去圣心城。”
车厢的门一下子打开,阳光又照进来。少女抬起眼睛,看到她的冒险同伴,卡里尼穿著一身合身的白色、金色猎装站在眼前。她不觉惊讶了一下,因为这位青年实在比初见的时候帅气得多。
“阳光小姐,很荣幸能邀请到你,来参加我们的庆功会。”
少女感到脸上有点发烧,因为她落寞的样子被卡里尼看到了。她没好气的骂了一句“白痴”,不理会卡里尼伸向自己的手,跳下了马车。
卡里尼立刻露出一副受伤害的表情,“阳光小姐,可否请你叫我的名字?”
“我不是叫了嘛!”他带少女走进一间华厦。
那是一间装潢华丽的大厅,大厅中只有少女与卡里尼两位客人。许多音乐家正在演奏著婉转动听的音乐。
他们每一个都比卡里尼演奏技巧要高上不止一筹,演奏的是少女故乡的乐曲。但不知为什么,少女就是觉得他们的音乐中少了点什么,少了某种卡里尼在荒原演奏里曾经表现出来,感动过她的东西。
少女因此有几分失落,当卡里尼坐到她身边时,才感觉好了些。
“阳光小姐,你知道吗?”卡里尼微笑著举起酒杯,杯中香醇的美酒映著烛火的光芒,像鲜红的血液,“我们首次冒险的成绩,打破了阿穆尔行会的记录呢!之前从未有初等水平的冒险者组合取得像我们一样骄人的战绩。”
卡里尼点头向少女致意,她却迟疑的看著面前的红酒。是要喝掉这杯酒吗?她头脑混乱的想道。
“天啊,小姐,你不是从来没喝过酒吧?”卡里尼大惊小怪的叫道。
“我当然喝过!”少女赌气的答,抓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香甜且带著辣味的液体在她身体里画出一条滚烫的火焰痕迹,烧得她想要站起身,冲到街道上去,让微风吹拂她发烧的脸颊。可是头昏沉沉的,手脚比平时沉重了不知多少,抬也抬不起来。
卡里尼关切的看著她,“没事吧?你喝得太急了!”
“当然没事,我还要、再来一杯呢!”
少女不带感情的声音依然冰冷,可是她的心情却暗暗的有点高兴。
我感觉到了,那是温暖,熟悉的、怀念已久的温暖。那就是酒吗?可是我还能感觉到温暖吗?或者,那只是酒精带来的错觉?
“真的没事吗?你可千万不要勉强。”
“当然,请为我斟满。”少女静静的看著对面的青年,他眼中充满忧虑的神色,这使她想起自己的哥哥。那么,这份关切应该是真实的,真实得她不配拥有。
少女在心中喃喃道:卡里尼,你是个不错的家伙。明天就要分手了,我要到遥远的北方去追寻自己的未来,你会继续你阿穆尔的幸福生活。看得出,你是个家境优裕的人,冒险只是偶一为之的乐趣。而我,以后仍将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──倘若有以后的话。
卡里尼给侍者打了某个暗号。接下来,少女喝的都是掺水的红酒,她不会品酒,又已经醉了,根本分不清喝下的是酒还是水。她很愿意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作用,让她可以放纵自己,度过一个自怨自艾的夜晚。至少身边还有个可靠的,像她哥哥一样的男子在照顾她。而明天以后,她又将是孤身一个,踏上绝望的旅程。
当卡里尼扶著少女坐上马车,往她住宿的旅店赶的时候,夜色已降临,阿穆尔的街道一片寂静。
少女的头靠在卡里尼的肩膀上,随著马车的颠簸摇晃著。青色月光透过轿帘的缝隙射进来,在少女娇嫩的脸颊上投下一条银线。看不到她的表情,只感到她微微上翘的嘴唇里藏著遥不可闻的伤感。那是卡里尼不能企及的东西,是他即使要挽救也挽救不了的东西。因为明天一早,少女就要离开他,离开这座也许是她最后回忆的城市,连一声再见也不说。
“你在担忧著什么呢?我的阳光?你可知道,你把阿穆尔的微笑都埋葬了。你不告诉我,我要如何来帮助你呢?你不肯相信任何人,或是我表现得让你不能相信。如果,我遇到你只是一个偶然,这样的偶然,与命运的安排又有何不同。”
卡里尼低声说著,少女听到了,可是她没法思考,不知她听到的是什么。她直觉的感到那是很重要、很重要的话,她想要记下来,等能够思考的时候咀嚼它,但是她对此并没有自信。她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,此刻的一切会否变成难以捕捉的迷梦。
而变成吸血鬼的她,是否还能体味到梦的存在呢?
卡里尼悲哀得想要哭泣,他难以自禁,轻轻吻上了少女的嘴唇。
一秒钟之后,一把小匕首顶上了卡里尼的脖颈,在他皮肤上划出浅浅的伤痕。血液缓缓的渗透出来,血的腥味在车厢里弥漫。少女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浊重,但听不到她的心跳声。
马车仍在缓缓前行,车里的两个人静止不动。阿穆尔街头的夜风偶然掀起轿帘,月光照在少女脸上。她的神色是那样迷惘,那样没有自信,仿佛下一秒,她就会在眼前消失不见。
少女把匕首插进卡里尼座椅的靠背,推开车门,无声无息的跳了下去。卡里尼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探出头,但少女却像溶解在夜色中似的,再也看不到了。
少女回到自己的房间。仓鼠趴在凌乱的床铺上睡著,发出微弱的鼾声。少女把仓鼠移到一边,和衣睡下。但是,寒冷铺天席地的奔涌而来,将少女吞噬无余。她挣扎著坐起身,找到了仅存的一点魔药,全部喝下了。
少女感到稍稍暖和了一点,一边搓著冻僵的双手,一边从床底下拿出灰斗篷披上。她知道,仓鼠说的是对的,因为邪眼幼生的血魔力不足,又被稀释过,使得她的魔药效力不能持久,仅仅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用光了。她没有选择,必须趁著还能活动的时候,赶到凯奥斯荒原猎取新的邪眼,这是她唯一的,也是最后的机会。
少女穿戴整齐,连夜出了阿穆尔城门,向西方荒原前进。她把睡熟的仓鼠留在旅店里了,她想如果没有她的话,聪明的仓鼠能活得很好吧,一定能回到达安特城堡,回到爸爸的身边。
在越过阿穆尔外墙的时候,天色已发白,少女最后向城市的方向回望了一眼。她突然意识到,如果走入荒原,她也就失去了吸食人血、变成吸血鬼的机会,当魔药的效力耗尽时,迎接她的就是彻底的死亡。
她摇摇头,把最后的杂念甩开,义无反顾的走向荒原。
如果我死了,也是作为人类,阳光的子民而死。
少女直朝著记忆中矮山的方向前进,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魔兽,都被她用魔法击退了。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,但那正代表著魔族的血液正在觉醒,她决定尽量不依靠魔法战斗。第三天时,她从一个地精的尸体上弄到一把土制短剑,虽不如自己本来的那把合手,也足以对付一般的魔兽了。她现在的爆发力与速度比普通人类强了不知几倍。
越靠近荒原的中心,魔兽的能力便越强。少女在战斗中也受了些小伤,她不予理会,就自然的好了。只是她的兜帽被一个食人魔扯掉,让她受到了不小的伤害:荒原上炽烈的阳光直射在皮肤上,烧起了无数血泡。旧的刚刚结痂,新的又长出来。少女感到皮肤痒痒的,用手擦的时候,就会蹭到一手淡红色的粉末。
少女走得很快,第四天黄昏时便到达了矮山。一场暴雨突如其来,在干燥的土地上砸起尘烟,转眼打湿了一切。少女的衣裳湿透了,但她只感觉到一些不舒服而已,寒冷已感觉不到。她冒雨前进,一路上,只故意避开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──怕在水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,看到她变成不知什么样子的脸。
她在午夜之前进入山洞,沿著山洞下行,进入幽暗的、广大的地下世界。十几天前,她就在这杀死了一只邪眼的幼生,取得它的血液。
一进入地洞深处,她就感到一种充满怨毒的目光在暗处窥探著,令她莫名的难受。她猜测,那是等待复仇的邪眼王。
这样很好,该来的,就让他尽早来吧!反正我已等不了太久。
这样想著,少女开始在地洞中寻找邪眼活动的踪迹。她在岩壁上有最多划痕的地方设下陷阱,想以此对付邪眼。她知道它们也许正在黑暗中看著她这样做,充满仇恨,充满嘲弄。但是她只能如此,这是她最初的选择。
少女布好陷阱,就站在岩洞的开阔地,默默的等待,她自己是所能找到的唯一诱饵了。地下一片安宁,安宁得让人害怕,连水滴滴落在岩石上发出的细小的“啪啪”声,听得久了,都让人打起寒战来。
少女不知等了多久,也许有一个白天加一个夜晚吧!在深深的地下,她已经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。
为什么不觉得饿,也不觉得冷呢?也许我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?不,一定不是的,我只等了很短的一段时间。如果在地面上,太阳只是越过头顶,微微西偏而已。
这个时候,卡里尼正在做著什么?已经找到新的女孩子了吧,取代我本来就不该占有的、他心中的位置。
刚想到这,就听到有人的声音从洞口方向隐隐约约的传进来。等那声音近了,少女认出,正是卡里尼的声音,还有仓鼠“吱吱”的叫。他在问她在哪里,要她快点回答她。
整个地洞忽然剧烈的摇动起来,像要坍塌似的,一种古怪的、难以名状的巨响从地下更深处传来。少女清楚的感受到,有巨大的危险正在迫近,她了解那是怎么回事。卡里尼的到来给邪眼王提供了新的、意料之外的乐趣,那怪物不想再等下去了。
“别过来!滚回去!”少女把短剑横在胸前,作出防御的姿态,回头对洞口那边大喊。
立刻有一团碧绿的火焰从前方喷射出来,击中了少女,将她冲到背后的岩壁上。她感到全身的骨头都碎裂了,痛得恨不能立刻死掉。
火光还未消失,少女就看到一只巨大的,布满血丝的眼球从黑暗中漂浮出来,在大眼球的四周还悬浮著许多根触手,每一根触手的末端都挂著一只小眼球,活像梅度莎的蛇发。上百只冷漠的眼睛齐齐注视著她,把她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剥夺了。
“我马上就来了!你坚持住!阳光!”卡里尼大吼道。
洞穴内的回声很大,像有一百个骑士在怒吼似的。可是邪眼王也发出嚎叫,很奇怪的,少女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。洞里又回复安静,只有呛人的灰尘四处飞扬。
卡里尼冲进洞穴,看到跪倒在地的少女和邪恶的眼魔,没有犹豫,便举著巨型宽刃剑朝邪眼王冲过去。邪眼的一条触手贴著地面向卡里尼的腿扫过来,但骑士只凭战斗直觉就发现了它,一跃而起,重重砍在邪眼王头上。然而,他用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兵刃,并不能击破这高等魔物的防御。
邪眼王发出一道碧绿的光线,一下将卡里尼缠住了。怪物将卡里尼奋力一甩,远远的抛在另一端的岩壁上。少女看到那骑士仍死死抓著折断的巨剑,贴著岩壁滑落下去,留下暗色的血痕。绿光熄灭,骑士的身影也看不见了。
“不!”少女尖叫起来。
但邪眼王随即也嚎叫起来,那种无声的咆哮又将所有的声响吞噬了,少女听得出其中的喜悦。
巨大的白色眼球漂向她,少女看到眼球表面罩著的一层红褐色的粘膜,向外一鼓一鼓,感到一阵恶心。她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填满了,要杀死它,杀死这个凶手,不管用怎样的方法也好!
仓鼠的声音在这时出现在她脑海里,“小姐,你知道该怎样做的。跳过去,找到那个垂死的人类,吸食他的鲜血。以达安特家族的魔力,即使是刚刚魔化,也能轻易杀死眼魔。”
邪眼王在少女面前五尺处停下来,慢慢的,向她伸出一只触手。黑色的黏液从触手顶端的眼睛中喷出来,洒了满地。卡里尼还是伤到它了。
“快一点,小姐!不然没有机会了!”仓鼠急切的催促道。
“我,我不知道。”少女喘息著说,语调充满悲哀,“我做错了吗?苍紫,我真的做错了吗?”
邪眼的触手抓住了少女,提著她的颈项,把她抓离地面,强烈的恶臭几乎把她熏得昏死过去。少女用双手无力的抓著眼魔的触手,眼泪像漫天的雨点滚落下来,掉在幽暗之中。
邪眼王凝视著少女,一动也不动。它打算把她这样活活扼死,但它没能持续几秒钟,就全身颤抖起来,把少女甩了出去。
血液从它巨大的瞳孔中流淌下来,邪眼挣扎著转过身,看到那个骑士趴在地面上,垂死的喘气。
刚刚就是这个人类向它的后背掷出了一把匕首,一把附魔匕首,足以穿透邪眼的皮肤和筋肉。十几天前,就是同一把匕首杀死了洞穴中的邪眼幼生。但,这样的伤害对邪眼王却不足以致死。
邪眼流著血,每一根触手都在颤抖。它发出无声的咆哮,整个岩洞又再次战栗起来,石屑纷飞,犹如一场大地震。
在一片混乱之中,少女知道,自己就要死了,这样也很好。也许,这正是她本来要的结局。她感到很自豪,直到这一刻,她也没有一次犹豫,没有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。
“对不起了,对不起了。”少女流著眼泪,慢慢的闭上眼睛。
这时,又有人类的喊声从远处传来,“卡里尼少爷,我们来救你了!”
声音未落,就有数不清的魔法飞弹、强酸箭、微流星魔法和闪电球从外面飞进来,打在邪眼王巨大的身躯上。怪物颤抖著,燃起了各色火焰,魔鬼般的影子在岩壁上跳动,想要挣脱死之牢笼。但那些人类魔法师太强了,并没给它反抗和逃脱的机会。又有更多的魔法球打进来,砸在邪眼王身上。
少女和卡里尼已昏厥过去,没看到眼魔之死。
一个身形魁梧的老魔法师,阿穆尔雇佣兵行会的老板,带著三五十个魔法师、牧师、战士鱼贯的走进洞来,还有更多的士兵挤在洞穴外面进不来。立刻有牧师分头照料少女和卡里尼。
雇佣兵行会的老板望著眼魔烧糊的尸体,问道:“伯爵公子怎么样了?没有危险吧?”
“还活著。这种伤势我们照顾得来,没问题。”
老魔法师松了口气,又问面前的几个牧师:“女孩子呢?”
这是一座朝阳的大厅里。高大的落地窗敞开著,阳光照在宫廷花园里湿漉漉的花和叶子上,亮的有点刺眼。一阵风撩起了白纱的窗帘,送来了花草清新的香味的同时,也送来了一阵朦胧的叮叮咚咚的琴声。
一个浅银色头发的少女正俯身在桌面上,写著长信,此时已写到结尾了。
“……呵呵,亲爱的哥哥,你不觉得,阳光这个名字对于半魔族的我来说,太过可笑一点了吗?不过,却刚好适合那个可笑的人!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!”
少女带著满脸笑容,写上落款“爱你的妹妹”几个字。又重读了一遍信,便把它抛在空中,用魔法变成了一只纸蝴蝶,振翅飞出大厅,到花园里去了。
阿穆尔领主的儿子,卡里尼伯爵身穿贵族服饰,跨著装饰用的击剑,悄无声息的来到少女身边。
“我的提议,你考虑好了没有……”卡里尼低著头,不敢看少女的脸,局促不安的说道:“当然,我并不是一定要你立刻做决定,我希望……”
少女收起笑容,冷冰冰的打断了卡里尼的话,“要我嫁给你吗?”
“你同意吗?”
“因为你是男爵?还是因为你是阿穆尔领主的儿子?或者是,因为你救了我的命,就认为有资格向我提要求?想要我嫁给你的话,为什么,过去你一直没有说?”少女扬起下巴,一连串的问道。
卡里尼停顿了一秒钟,老老实实的回答:“因为在我吻了你之后,你没有杀我,而你本可以那样做。”
少女被这句话打懵了,她从没料到卡里尼会这样回答。
她站在那儿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卡里尼脸上带点歉意的笑容,一刻也未曾改变。
在恍惚之间,少女忽然了解到,在荒原的篝火旁,在粗朴而率直的琴声中,在酒店的烛光下,在喝醉了酒,卡里尼吻著她的嘴唇,以及此刻,她所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。
那是无论生死,无论喜悦哀愁,无论你是生人,还是被憎恨的异类,是超越一切,在心头永远燃烧、永远也不会冷却,只要有一个因为你而存在的人仍存在著,就绝对不消逝的温暖。
那是爱,世间最伟大、无所不能的一种魔力。